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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宗英:73岁上大学

2000-04-05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我,女,汉族,73岁(属牛,本命年。)

现今(l997,春)我是北京中医药大学药学系一年级旁听生,一周选修4节课时。听说开学那天,带博士生的高学敏教授本着“起步要正”的教学精神走上平均年龄20岁左右的“大一娃娃班”讲台,一一点名后,绷着脸问:“还有一位同学黄宗英为什么没来报到也没请假?”没反应,更毫无“明星效应”;在中国,在地球上华裔儿女叫黄宗英的难以数计。

当天晚上,为我联系上正规大学的可爱的小妇人宗颍(拙作《半山半水半书窗》的责任编辑)打电话来:“黄老师您是不是又犯病不能动了;你怎么没去大学报到?”

“大学收了我啦?!”我大喜:“开学了吗?我不知道呀!”

“……5天前在电话里跟冯老说了:请您务必在开学前去教研室找郭老师办学生证。黄老师您明儿早晨九点十分在塔楼大门口等我,我骑车来您家把明的车带进来,放下自行车送您去学校把您交给郭老师,我再回来取车上班。我跟同事打过招呼了。他替我一会儿不碍,就这么着。叭。”

3月12日上午9点30分北京医药大学校门口,宗颍敏捷交出我像交出五千米竞走赛的一支“接力棒”,郭霞珍老师接“棒”快步把我带进一座楼,登三层障碍梯,见几位老师、干部并迅速给我一张有教研室蓝章的表格,我填学生入学表格、交照片、贴上,领取未盖红章学生证;郭又领我下楼快步走至校园另一组楼群、又上楼到学生处盖章、又下楼快步走一程指点我看某座楼前摆着一张桌垂着“新生入学报到处”的纸围子,郭动态软语退离:“你办好手续往北、过口往东走几步会看到一座新教学大楼,你在一层第一教室上课,离打预备铃还有七分钟,你慢漫走不会迟到,我正筹备《内经研讨会》会场,原谅我不能送你进教室,好在你和高老师已经认得了。”小娘子消失。……在7分钟里像足球运动员测“来回跑”,边“跑”边见国际研究生院,不对;呀,遥见外宾门诊部,更不对,回头快步,哟,制药厂,我是不是跑出了校园?赶快问路,又经东南西北一番指点来不及欣赏玉兰含苞迎春吐蕊和榆柳染绿,终于汗流浃背没把握地认了一座楼,我头面生烟上得高高台阶迎面见到赵丹,……阿丹你也来上中医药大?……你不放心来送我?啊,不,是一座半身大理石雕像。怎么赵丹的雕像会坐落在这所大学?噢,是李时珍像。是参考赵丹演的李时珍雕的像。目前各中药研究机构、厂、校都常见李时珍像,大部像赵丹扮演的李时珍,在我眼前。我算走对了,必然是到了中药系。阿丹保佑,李时珍保佑保佑我能悟到传统中医药学之奥妙,求你们在九天之上赐我以灵性慧根。阿丹啊,李时珍啊,求求啦,帮帮我。

李时珍和赵丹指引我来到第一教室门口,探头一看:黑板上颜色粉笔画的是细胞分子切片图谱,高倍显微镜下放大的;还挂着赭石色底布满粗细红丝的人体骨骼动静脉布图,板书都是洋码子符号;我把头缩回来,依在长廊墙边喘大气擦涌汗。预备铃响过了。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位穿白衣的魁梧大汉腰板笔挺大步流星走来,问我:“怎么不进去?”定睛认出是高学敏教授我老师。我嗫嚅答:“黑板上像是西医课程,我怕走错。”“没错,”高老师边说边让我先行:“这是中药系大一的固定教室,除实验、解剖外西医的生理、生化、英语(以后还有拉丁文)都在这课堂上,都要学。你坐前排吧。”“我坐后排。”心想别让一头打眼的白发碍着青年学友视线。我老老实实坐到倒数第四排(教室好大),拿出笔盒、笔记本侧眼瞅同学桌上我没有的《中药学》天蓝色课本,铃声再响,全体起立、坐下。黑板上消失了细胞分子横剖面图,黑板两侧挂起中药:植物、动物、矿物、水生物全形,根、茎、叶、花、须、角……高老师讲台上也出现七八个小塑料袋,内装饮片以示学生识辨。

高老师问:“同学们我们上一课主要讲的是什么?”

一阵咿唔齐整声浪应答

谁能回答????

又一阵潮赶潮音滚滚。

请××同学讲一讲××要领。

好一串抑扬顿挫的背诵。

大学生答师问悦耳殷殷,我不懂也醉了。

宗英何幸也。年逾古稀竟得入高等学府与稚子少女同堂攻读,人生之乐乐莫大焉;决非全民奢恋卡拉0K。

高老师开讲。循课本之序渐进又旁征博引谈笑风生,把枯燥的学问联系几千年来华夏医药古今案例释疑,听来像奇谲的谜语,诱你寻思反复。师时而点题提问,生时而参差应答,气氛使我欣羡,内容对我太陌生记不下来,我的笔记本上满纸断句、空白、问号———

当高老师讲五味入五脏,并提醒莫混同西医的五脏时,我就没法明白了。因为我只知五官位置,从来闹不清西医解剖学里五脏的准确位置。上海流行甲肝那年我被收入医院隔离,我摸着肚下左侧呼冤说:“我肝不疼。”医生说:“肝在右侧。”我辩说:“肝胆相照,右边我的胆已切除……”医生说:“肝胆上下相照。”那中医说入肝经我往哪儿想?口去,先别自我干扰,专心听。

可我的脑子“油盐不进”啦。呀,中医药似不言脑。哎哟!我脑子膨胀发酵了。双目渐模糊,耳朵听声越来越远……盐炒入肾补心……醋炒入……肝止痛,醋炒柴胡……止不止我脑仁疼……只见高老师变得越来越大,嘴张开合拢,同学们一会儿寂静无声,一会儿哄堂大笑。我脑欲裂,悄悄摸止痛片干咽,依然注视老师做听课状。老师身影声音渐隐渐淡……下课铃遥遥淡入,身边同学像撑木马跳出去跑了,乍一惊,脑仁归壳。我想站起来走到窗前透透气,高老师已和善地走到我课桌旁站定;我想起立,老师说:“坐着坐着。这些ABC对你太浅了吧?”

我无可奈何简直想哭:“太深啦老师。也许我先看了课本会容易吸收一点点儿。”

“你是想拍中药方面的电影电视吗?”

我点点头又摇摇头。

“你可以不必来听课,我们学校可以为你组织几个不同学科细目的专家座谈会……”

“我要上课。”我一急头不疼了:“一定要上课。不上课,专家座谈我肯定听不懂,更不可能提出问题,也不会有感性和视觉联想……”

我可别吹牛说我想听四五年课,我是想:若要接受大学问必须要有大容器,假设现在我仅有容一身的独木舟驶入中药学之大海波涛,我什么也顾不过来;起码,我得扎起大木排。再说,我就是喜欢坐在课桌后边,我馋上大学,我说:“我需要听课,任何一位专家都不可能花两个课时为我这么详细讲课。谢谢高老师和学校收我。请问发我课本吗?”老师:“课本到学生服务部买。教育部评奖有我校《中药学》课本。”

高老师去到别的同学中间,同学们问这问那。我想溜出教室恰恰郭老师抽空来问我有什么困难?我提到课本。郭对我周围同学说我完全听不懂的话。郭告诉我课本已断档,将为我借一本。我问郭:“班上有外国同学?”郭答:“今年这个班有四分之一外籍学生。本校有新加坡、日本、韩国,还有欧洲、美洲、中东来的。前几年韩国每年派一百名学生来。”“一百名!?”“你以后可以到留学生院去找他们聊聊。也可以去参观中药史博物馆。从南门进来你会迎面看到。你今天进的是西门。”“西门?”“有一对石狮子把门的。你没看见?”

上课铃又响,老师复位讲台。老师讲啊,写啊,我还在想石狮子和中医药是什么关系?这堂课以学生提问始。我没敢起立提问关于石狮子。石狮子象征华夏文明吗?可雅典、希腊、罗马的雕塑、壁画中也有狮,埃及的狮身人面像、大不列颠、米高梅影片公司、汇丰银行、联合国各国国旗有狮子的不少。狮图腾之来历……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狮舞、舞狮。姜夔文论:人之常言,我不言之,人之不言,我易言之。除非狮子激发人类对药的发明。我想哪儿去了?才上第一课,干什么和狮子扌票上了。我又不是来上狮学,虽然我知道必然有研究狮的专家,连硅藻都有法医学专论。

老师在黑板(不,是升降绿板)上板书气同味异作用有别。画了个大圆圈内书“温”。又画好几个小圆圈:大枣甘温补脾益气、乌梅酸温……麻黄辛温、杏仁……肉苁蓉……小圆圈围着大圆圈似风车旋转,我还没记完,风车飞了。

老师又写:味同气异。顿住。睃一眼刚进门的同学就低头看讲台像琢磨某味药,平静地:“二位迟到了。20分钟休息还不充分?不应该。”说完转身疾书:气味取舍……升麻、辛甘、微寒……一阵战栗,我嘴里犯苦发甜,我要晕,真晕倒老师不知灌我什么气什么味的药。我悄悄摸出小袋常备半块薄荷巧克力塞到嘴里,渐渐缓过来,只什么也听不见。我挺起精神睁大眼睛数天花板装有九只日光灯,讲台两侧各有两只大管掩罩日光灯。前边一排学生书桌张口抽屉里有各种课本、不同文种工具书厚册、随身听、钱包。窗是铝合金推拉,一侧有纱窗,一侧没有,窗台离地面不高,我仿佛在策划下回进教室偷窃或绑票后夺窗遁逃。我怎么啦?收回跳窗意图,见窗边墙上有同学的画,画着两支玫瑰,一支盛开,一支枯萎,有诗:

生命究竟有没有意义

并非我的责任

怎样安排此生,

却是我的责任

呀!我的责任。眼下我的责任:听、听。听听不懂的课,使劲听。

(摘自《平安家书》,黄宗英著,东方出版社2000年1月出版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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